一来到学校就决定下个星期天不回家。没别的原因,只是不想见我的老爸。
他对我总是看不惯:星期六晚上看电视晚睡一会儿不行,星期天晚上躲晚自习不行,甚至对我的头发长短也横加干涉。驳他几句吧,又是要骂又是要打。唉,还是邻居王婶说的那两句话中听:“老任,那是你儿子,又不是你眼中钉、肉中刺!”
说不回家就不回家。
两个星期刚过,老爸沉不住气了。那是上午第二节课后大休息,他站在楼下仰头努力辨认着出来的学生,两脚不时挪移着。我走了下去。怎么不回家,敢跟我赌气了?”劈头就是这句话,我不想理他。“也不怪你,”爸的语气变得和缓了许多,“后来你妈也说我了,你哥还拿了书给我看,上头写得在理儿:打不懂事的孩子是没有用的,打已懂事的孩子也是没有用的。还说当我的什么’名’来着。”看着父亲略作思忖的样子,我“噗嗤”一声笑了:“座右铭!”“哦,是的。”父亲也笑了,眼角深深的鱼尾纹一直延伸到头发里。
父亲走了,他没像以前那样絮叨个没完,令我很满意,而那个座右铭则使我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。这样也好,今后他可就责难不了我了。
放学后,我去提爸寄放在宿舍边小店里的东西。店主一见我就说:“你爸可真疼你。第一节课刚上就来了,说第一节课课间短,硬是站到你大休息。”我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,站了两节课。爸爸有严重的关节炎啊!一提那包裹,沉甸甸的。
快到星期天了,竟想回家看看老爸,老师却宣布道:“以后,三个星期休息一次。”不觉有些怅然。
飒飒的西风渐渐成了凛冽的北风,当我日益觉得寒意浓重的时候,爸,又来了。那是一个大雾的清晨,我刚起床,门被一位老人推开了。
“爸,是您?”我感到十二分的惊奇。“哦,快把这件新外套穿上吧,天冷了。”我接过衣服,这才注意到爸的头发、眉毛全被雾气染白了,清癯的脸有些苍老。爸又从腰里掏钱,票子很凌乱,十块、二十、二十五……一共五十多块。我不要钱,钱够,下次再给吧。”我第一次和爸爸推辞起来。爸爸生气了:拿着,东西都涨钱,面也九毛七了–吃饱。”我伸手去接钱,发现了两只对比鲜明的手:一只皮肤细嫩,一只皮肤皲裂、青筋暴突。
父亲走了,自行车驮着他瘦小佝偻的身影在大雾中消失了……同学们对我们父子议论起来:“你一米八多的个子,没想到你爸这么矮。”我没回答,可心里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滋味,有如无数只鸟爪搔着我的肺腑。透过蠕动着的雾气,我似乎还看得见父亲吃力地蹬着车子,又看见无数的父亲、母亲们,他们大多脸上还带着倦意,仿佛昨日的疲劳还没有解除,而今天为了子女们又劳碌奔波在雾气中。我同时又觉得这雾气正为他们而悄然消散,我听见来往的汽车纷纷鸣着喇叭向他们致敬,我也看得见就连那一排排高大的道旁树也为他们而侧立鞠躬。不正是千千万万这样瘦小而平凡的父亲、母亲创造了并继续创造着伟岸、巍峨、灿烂的辉煌吗?
终于可以回家了,三个星期竟这般漫长难挨。进了门,只看到母亲正编织着线手套。“爸呢?”“住院了。”母亲的话使我愕然。还不是为了你,连腿也顾不上了。我知道,爸爸在野外工作了几十年,双腿都患上了关节炎。母亲继续说道:劝他今冬添个狗皮裤子,他偏又给你买了外套。让他天亮给你送去,他说你今早儿不穿兴许就冻着了。”母亲悲戚地看着脚边的一片空地,竹针的速度放慢了许多,嘴里还念叨着:“没有那么早的汽车,他硬是骑了车子去。他的手你不是不知道,夏天都裂得跟孩子嘴似的。唉!”母亲的手停了下来,声音有些颤:“回来雾还没散,在马路上又摔了一跤……”母亲话没说完,抽泣起来,其实,泪水早已打湿了我的衣襟。
父亲为我们的成长倾注了多少心血啊!不惜金钱,不惜时间,更不惜这衰老残年。这种爱是世界上最无私的爱,是世上最宝贵的爱!泪水中,我仿佛看到一位老人忍着腿痛在楼下翘首企盼孩子的情形。我仿佛看到大雾中一位瘦小的老人顶着寒风吃力蹬车前行的情景。我仿佛看到一位老人息气宁神,背诵“打懂事的孩子也是没有用的”那专注的神情。父亲啊,你身体力行,穷其残年去履行那看似可笑的座右铭,我的座右铭又是什么呢?是三天一换的毅力、恒心、理想吗?还是多如牛毛的谈爱情、谈未来、谈人生呢?
在我去医院的路上,一曲熟悉的歌儿在耳畔紫绕:“爸爸的身影啊,像个问号,多少年一直把什么寻找。累弯的腰身,弓成了小桥,驮着儿女走向明朝……”伴随着这深情的声音,眼前却分明有一枝如椽大笔,正笔走龙蛇,写下了我的座右铭–让父亲欣慰。对,一切就从这里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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